牡丹亭的思想特色

这是本人写作的一篇十分拙劣的小型论文。我认为牡丹亭的故事是完整的,它的伟大不仅在于情感突破了理性的限制,突破生死的界限。还在于最后情感和理性不能调和的结局,透露出的无限悲剧特质。

《戏曲与中国传统文化》论文


《牡丹亭》的思想特色

关于汤显祖著名的《牡丹亭》,数百年来已有很多人做出了精彩的解读,达到了很高成就,关于作品的思想和艺术特色,也有了较为统一的定论。试摘录一段论述如下:

……《牡丹亭》是一曲爱情的颂歌,它鞭挞了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自由天性的戕害.歌颂了杜丽娘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和至死不渝的追求,表现了那个时代青年男女追求个性解放,要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理想世界……[1]

诚然,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牡丹亭》的确反映了封建思想对青年男女自由思想的荼毒,追求个体解放、摆脱封建礼教;若非如此,后世的作品如《桃花扇》、《红楼梦》等也不会频繁地引用《牡丹亭》。不过,如果仅仅是反对封建礼教的迫害,程朱理学的荒谬,那么这部作品和之前的《西厢记》、才子佳人剧,以及之后的传奇小说,鸳鸯蝴蝶派等等……差别又在哪里呢?

从戏曲本身来看,汤显祖的文笔自然生动,凄切婉转;长达五十五出,可谓是“鸿篇巨制”;人物形象生动鲜明,具有典型的社会意义;虽然吴梅曾说:“其文字之佳,直是赵璧隋珠,一语一字,皆耐人寻味,惟其宫调舛错,音韵乖方,动辄皆是。”[1]表明其中存在曲律不合的问题,但是瑕不掩瑜,《牡丹亭》仍然不失为有很高的文学和表演艺术方面的价值。不过笔者认为这些并不能成为牡丹亭流传后世的根本原因:一部作品即使文学造诣很高,也难免埋没于历史之中,譬如魏子安的《花月痕》,甚至是汤显祖早期的紫钗、紫箫记;艺术也是同样,譬如法国的梅耶贝尔,中国的《霓裳羽衣曲》等。

笔者认为《牡丹亭》是作为一出悲剧而流传于世,它不仅仅反映了封建礼教,设置了杜柳二人冲破了礼教、人鬼、生死的束缚,还反映出觉醒的个体在封建社会的无奈与无助,以及主人公在封建社会背景下仍然难以摆脱礼教对精神的束缚的悲哀。可以说牡丹亭有着和桃花扇一样的深刻内涵,但更注重个体的生存和命运,不甚关心国家的社稷和前途,这当然和作者的创作背景和时代有关,不过依然能见牡丹亭的深邃思想。关于这一点将在下文详述。

论文第一部分会按照传统的方法解读《牡丹亭》,第二部分阐明个人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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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的作者洪升曾说:

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瑜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2]

这段话明确地指出牡丹亭的基本剧情发展是“死生之际”,其中前段以杜丽娘为主角的部分是由生到死,中间以柳梦梅与杜丽娘为主角的部分为由死到生。汤显祖这样的剧情安排有很强的象征意味,杜丽娘由生到死,可以理解为是封建礼教的束缚吃人的表现,让她“半开而谢”,“二八而亡”,成为慕色而亡的幽鬼;而带有传奇色彩的回魂则是男女自由高尚的爱情的力量所致。我们可以把这两段剧情看作是汤显祖故意以生死的转换造成的对比,从而在批判旧社会礼教的同时讴歌了自由爱情的伟大。

“死生之际”的观点被大多数人认同,而且基本成为了定评。实际上从牡丹亭改编而来的众多戏剧也只上演了这两部份而已,之后的翁婿关系冲突的部分很少有改编。直到青春版牡丹亭问世,才算是勉强重现了后半段在戏台上的表现。^[3]^这么做一直以来的确被认为是无伤大雅的行为,原因可能在于汤显祖在题词中所写:

天下女子有情,甯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万历戊戌秋 清远道人 题

许建中认为,汤显祖忽略了人物与情境的关系,或者说是有意避而不论。^[3]^ 作者点明“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显然强调了杜丽娘生死之间的转换的剧情,可见这一部分的确是本剧的重要部分,欲理解牡丹亭,则不可不解析这两段“死生之际”的转换。

第一部分的主要戏剧冲突是封建礼教与人性的矛盾。官宦小姐杜丽娘物质条件优越,更是备受父母的疼爱,又有春香自小的陪伴,可以说是衣食无忧。然而其精神环境却极为冷酷,封建礼法的束缚,使得十六年里她除了父亲没有见过别的异性。父母要其在深闺中课女工、读诗书、“略识周公礼”而成为“贤德夫人”的严厉训诫 ,却又不无对其“未议婚配”终身大事的拳拳关注; 塾师要她“收起放心”的迂腐教训以致不惜曲解《孟子》,要其学习后妃之德“有室有家,宜其风化”却又讲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毛诗》[4]。这些都是导致杜丽娘思想觉醒的因素,虽然在封建礼法之下的生活极其冰冷无趣,但正因如此被压抑的女性会从一些细微处展开遐想,就如同《毛诗》或者父母对婚配的说辞,都激荡起杜丽娘内心的无限憧憬。所以汤显祖虽然说“情不知所起”,但是杜丽娘这份执着的感情的确是有其缘由的。离经叛道的思想,恰恰产生于封建礼教的内部。

明朝的程朱理学泛滥,从《明史》可以看出。其单列烈女传三篇,其中收录守节女性有名姓者数百人,开篇即云:

妇人之行,不出于闺门,故《诗》载《关雎》、《葛覃》、《桃夭》、《芣苜》,皆处常履顺,贞静和平,而内行之修,王化之行,具可考见。其变者,《行露》、《柏舟》,一二见而已。刘向传列女,取行事可为鉴戒,不存一操。范氏宗之,亦采才行高秀者,非独贵节烈也。魏、隋而降,史家乃多取患难颠沛、杀身殉义之事。盖挽近之情,忽庸行而尚奇激,国制所褒,志乘所录,与夫里巷所称道,流俗所震骇,胥以至奇至苦为难能。而文人墨客往往借俶傥非常之行,以发其伟丽激越跌宕可喜之思,故其传尤远,而其事尤著。然至性所存,伦常所系,正气之不至于沦澌,而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载笔者宜莫之敢忽也。

“妇人之行,不出于闺门”,然而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得以在梦中实现,无疑是十分讽刺的。温情脉脉的血缘亲情掩盖不住精神压抑的冷酷和残忍,这是杜丽娘由人变成鬼的根本原因,也是作品深刻性之所在^[3]^。梦中欢媾,花王护佑,在暂时摆脱控制时杜丽娘获得了极大的身心自由[3] ,却也使得她在回归现实后更加痛苦,陷入对幻想的沉溺之中,最终“慕色而亡”。不过男女私会欢爱的情节虽不少见,但都是故事的结局,牡丹亭却将其作为故事的开端,其目的应是反衬出理想爱情具有的强大力量,借由鬼魂复生的情节,更加展现二人的真挚感情。这种方法比之前人是进步的。

值得一提的是胡判官的形象,笔者查阅资料时发现,早年对牡丹亭的解读中,存在丑化胡判官,认为其想要招丽娘为小夫人,而且不理解慕色而亡,要丽娘贬为“燕莺队”[1];不过近年的文章却认为胡判官宽容大度,善解人意,让丽娘之魂自由寻找梦中情人。冥府判官听任个性意志自由行动、满足人物愿望追求,与现实不解人情、摧残人性的道德社会构成了一种反比。^[3]^ 笔者同意对胡判官的正面评价,因为其身份是代管第十殿的阴间官吏,其表现出的大度和对自由的宽容,的确和阳世构成了对比,人鬼之间的不同,更是反映出封建礼教制度的冷酷。

第二部分的主题是人情、人性是可以沟通幽冥、超越生死的,是不可遏制、不可战胜的[3]。柳梦梅在拾画之后的表现、以及杜丽娘鬼魂游荡人间的真意,都让人真实地感受到两人的真情。这部份起死回生的剧情,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

有戏迷说,柳梦梅拾得画像竟然不认得杜丽娘,而且见到杜丽娘本人的时候也没认出来,是把梦中美人已经忘了,属于典型的好色之徒。这么说也无不可,因为柳梦梅记得杜丽娘容貌如何倒并不是重点,两个人之前的梦境只是一种预示,给两人一个突破桎梏的导火索,两人真正结为连理,靠的是现实世界两人一见钟情的缘分。虽然柳梦梅这个角色的确更像是风流才子,不过好色之名还是太过了。

课堂所说,牡丹亭乃是“以情入理”,情与理的对抗是其主题,情的代表是杜柳二人,以及帮助他们的石道姑等人。而理的代表则是杜宝、甄氏、陈最良等封建礼法和家长制度的维护者。两方的确形成了对立,但远远不是一般人认为的情战胜了理,在牡丹亭里,两者最多只能算是平手,甚至情占了下风,笔者认为牡丹亭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

2

虽然当时戏曲的创作注重曲牌填词而不是剧本的整体结构,但是从上所说,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的曲律并不完美,其剧情的结构却比较完整。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整个牡丹亭分为三段,第一段由生到死,第二段由死到生,那么包括了二十出的第三段呢?第三段的主要矛盾是翁婿关系。我们惊讶地发现,当柳梦梅在石道姑的帮助下开棺救人,杜丽娘复活,两人终成眷属之后,杜丽娘追求的是父母和社会的认同!诚然两人实质上已经是夫妻,两人的爱情观也非常自由,但个体的觉醒在仍处于原始的社会阶段是痛苦的,杜丽娘无法摆脱封建礼法的拘束,虽然不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仍然寄希望于父亲母亲的认可。可以说这是根深蒂固于她的脑中的思想,难以摆脱。

的确,按照当时创作套路,才子佳人最终团圆是传统的结局,不似明末清初所创作的一大批悲剧作品。不过牡丹亭这部剧本身实际上是悲喜剧,虽然说柳梦梅历尽艰险,最后皇帝亲自下令要两人相认,不过结局仍然是杜宝不认女婿,不认女儿的悲剧。我们发现,“情”一方并没有丝毫影响“理”方的飞黄腾达。因为即使在明朝中晚期,坚持传统天理观念的封建卫道者的统治受到了张扬人欲思潮的冲击,其统治基础却未根本动摇。[4]

笔者认为汤显祖安排的结局有很强的讽刺意味,而且牡丹亭三个部分之间也是难以分割的。虽然在其面世之后的多年以来改编版都删去了第三段,只保留人鬼转换,表现两人爱情历程的关键部分,但是实际上这是有待商榷的,许建中认为:

我们认为:《牡丹亭》是一部整体构思、精心布局、有机结构、动作整一的伟大作品;人们对其中的各个段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任何割裂截取、断章取义的做法,不仅有损于对这部作品的全面把握,也将有负于作者对于社会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对各种人物的深刻表现。[3]

在生命中理想主义与炽热的情感是不可或缺的,它让青春绚丽多彩,生命有所意义,正是在追求个人幸福的路上,人性、人情得以被解放,个体达到了觉醒。但是不应该一直向此方向而行而矫枉过正,当热情消退,生命经过了狂放的青春年华,人应该回到现实去生活,过度沉耽于理想于浪漫主义的幻想之中是不切实际的。笔者认为汤显祖深刻地洞察了社会环境是很难一时之间变化的,他既提出了人的解放,又指引人回到现实,因此牡丹亭才成为集大成之作而流芳百世。

参考文献

[1] 谭坤. (1997). 超越生死的爱情 《牡丹亭》导读 (百部文学名著导读丛书). 成都: 四川教育出版社.

[2] 徐扶明.(1987). 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3] 许建中. (2010). 《牡丹亭》的剧情结构与思想表达. *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4), 138-143.

[4] 徐振贵, 焦福民 (2011). 论《牡丹亭》中情、理、势“并露而周施”. 艺术百家, (5), 126-130.

发表于 2018-06-04
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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